第六章

林少爺也只是看了幾眼，隨後又跟吳經理說起話來，“這就是你說的那個知道染布秘方的小姑娘？”

蔣雲低著頭，沒吭氣。她實在是不好意思將這張亂糟糟的臉露出來給張少爺看，喜歡一個人大概就會低落到塵埃裏，任何不好的一面都不想讓對方瞧見。

“謹之，舅舅已經考驗過她了，蔣雲姑娘懂得確實不少，連化學實驗都會做。但是她不清楚其中兩樣東西的劑量，我想著你既然是大學生，剛好還是化學專業的，就想讓你來試試。反正這是你自家的工廠，早晚都要接手。”吳經理低聲說道，他是林瑾之的舅舅，跟林家的關系一直都不錯，尤其是這個大侄子，那可是林家的單傳，絕對的獨苗。

林瑾之穿著一身黑色學生裝，就連聲音也透著絲清爽，他眉目俊朗，長得就像是畫中走出來的翩翩少年郎。蔣雲情竇初開時一心撲倒他身上，看了一眼，聽了一堂課就再也難以自拔。在蔣雲心裏，他們就是雲泥之別，林瑾之是雲她是泥。

蔣雲今年十四歲半，按照虛歲算叫十五。像她這個年紀，村裏的不少女娃都已經嫁了人，好在她長得瘦小，沒人來說親。以前她覺得嫁給誰都一樣，反正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，現在不一樣了，她心裏有了喜歡的人，嫁給誰她都不會覺得高興。

“蔣雲？蔣雲？你在發什麽楞呢，這麽我們華新紗廠的少東家，快喊人。”吳經理見她低著頭，又看看林瑾之，心裏頓時也了然了。

蔣雲低著頭喊了聲林少爺好，聲音軟軟糯糯，倒像是個孩子。

“別聽吳經理說什麽少東家，我姓林，叫林瑾之，蔣雲姑娘喊我林同學就好。”林瑾之雖然奇怪他舅舅著了這樣小的姑娘來當技術師傅，但他從不輕易瞧不起別人，為人也隨和，從不擺少爺架子。

蔣雲鼓足勇氣擡起頭說了句，“林少爺，我們以前見過，你在怡和紡織廠給我上過課。我叫蔣雲，今年十五歲。”

她的聲音依舊軟糯，可她就是不想讓林少爺把她當成一個沒長大的孩子，十五歲的姑娘已經可以嫁人了。

林瑾之對她確實沒有印象，但他確實跟宋思思一起去給怡和紡紗廠的女工上過課，還天真的想用游、行的方式幫助這些可憐的女工爭取權益。可惜，最後不僅失敗了，還害的怡和紡紗廠的女工遭遇了一場劫難。

“我那時做事沖動，不計後果，總想著能用游、行來逼迫日本紡紗廠將應該屬於你們的權益還給你們。現在想想，過於幼稚了。”林瑾之也不好受，他最後怎麽想也沒想到，來打壓女工游、行的竟然是他們中國人。

蔣雲不這麽想，至少林少爺是真心想要幫助她們，她連忙說道，“林少爺，別這麽說，我跟怡和紡紗廠的所有女工一直都很感謝你跟蔣思思小姐的幫助。要是沒有你們，我們現在連自己的名字都還不會寫，也根本不會知道日本老板對我們中國女工的奴役。游、行的時候，林少爺更是沖在了第一個，即使被打也毫不屈服，我們都把這些記在心裏。”

林瑾之沒想到，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帶給她們這樣大的改變，“謝謝蔣雲姑娘對我說的這番話，我作為個中國人，也只能做這些略盡綿薄之力。”

蔣雲笑笑，看著倒是乖巧。

吳經理到沒想到兩人還算得上是舊識，半個月前因為林瑾之挑動日本紗廠女工罷工的事，可沒少讓他姐姐操心。最後花了不少錢，拖了不少人才把這位少爺給救出來。照他說，這就是富貴病，好日子過慣了非要尋些刺激。在青島這地界日本人哪裏是好惹的，青島現在說到底是日本人的天下，他們連在青島囂張一時德國佬都打跑了，他這大侄子可真是學生氣。

身上的書生氣太重，到底不是什麽好事。

“你們既然認識，那溝通起來應該也不成問題，瑾之恰好是化學專業的高材生，年年成績都是第一名。你就把你知道的配方交給他，剩下的事情就不用管了，等配方成了，我自然會按照合同上所寫的比例分給你分紅。”吳經理為人精明，從不做虧本的買賣。

年輕女孩的心事哪裏是能藏得住的，這小丫頭片子對他這大侄子的愛意都快要從眼睛裏溢出來了，這樣也好，也就不怕她再將配方告訴別人。

“好的，吳經理。我雖然懂得不多，但是也可以在旁邊打打下手，幫忙琢磨琢磨，就是不知道林少爺嫌不嫌棄。”蔣雲迫切的想要離他更近點，再近點，即使知道遙不可及，但卻還是想要抓住。

吳經理皺皺眉頭，“你一個小姑娘即使去了也幫不上什麽忙，還是待在工廠裏吧。再說瑾之他是要在學校裏做實驗的，你跟著去不合適。”

蔣雲的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下來，竟然連這個也成了奢望，到底是她強求了。

“謝謝蔣雲姑娘，只是學校的化學實驗室非本校學生是不讓進的。”林瑾之解釋道。

蔣雲低著頭道，“是我考慮不周全，我去了確實也幫不上什麽忙。林少爺，我現在就講配方寫給你，其中的一些比例我是知道的。還有一些就只能靠你自己摸索了。”

蔣雲低下頭寫字，林瑾之見她寫的字歪歪曲曲，並不好看。心中沒有嘲笑，只是敬佩，一個紡紗工人尚能如此上進，國家何愁不興？

她的手都在發抖，越抖字也就寫的越醜。

“好了，這個給你，預祝你一切順利。”蔣雲也知道自己寫的字不好看，低著頭頗為不好意思。

林瑾之收下東西，又勉勵了她幾句，隨後道，“我這兩天跟蔣思思同學打算在廠子裏辦識字班，你要不要一起來學些東西，我看你悟性極高。”

蔣雲心裏當然是一百個願意，當即就笑著答應下來。

等她走出屋子，整個人都好像被泡在了溫泉裏，全身暖洋洋的，外面的寒風跟積雪都無法消滅她的熱情。

回到宿舍，蔣雲被她們纏著問到底是什麽事，她含糊了兩句只說是吳經理找她問事。不知道為什麽，她就是在心裏知道，她跟吳經理簽合同這件事不能讓這些舍友知道。這世界不患寡而患不均，即使是友誼，那也只有在平等的條件下才有做朋友的可能。

這大雪一連下了兩天，外面的雪越積越厚，蔣雲下午出門去買了些舊書。她現在及其愛看書，甚至還幻想著有一天能像林少爺一樣上學。

“蔣雲，你這是在看什麽書呢？沒想到你還認識字呀！”周平這一嗓子倒是把其他人都給引來了，現在外面正下著大雪，大家都快要閑的發黴了。

“蔣雲，你既然認識字那也跟我們講講唄，最好別講那些之乎者也的，竟是些讓人聽不懂的話。你就講講有意思的，我看你也買了不少書。”

蔣雲被她們纏的沒辦法，只好拿起一本翻譯過來的外國愛情小說讀給她們聽。

“好像有本愛情小說，你們等等，讓我找找。”蔣雲將放書的箱子打開，隨後就翻到了這本中文翻譯過來的《簡·愛》。

“就這本吧，好像是本愛情小說，你們要聽嗎？”蔣雲問道。

劉三姐擺擺手，坐在被窩裏眼睛都亮了，“快讀吧，我這再躺下去身子骨都要發黴了。”

剩下的人一聽是本愛情小說，也都坐直了身子，瞬間就有了精神。火爐上還燒著熱水，烤著番薯，一切都是那樣的安逸。

蔣雲也沒看過這本小說，本來想後面再讀的，現在既然大家都想聽，她也就權當讀來消磨時光。

“那天，出去散步是不可能了。其實……”蔣雲聲音軟糯，平靜如一汪湖水，倒是很快把所有人都帶進了故事裏。

“你以為，因為我貧窮、低微、相貌平平、矮小，我就沒有靈魂，也沒有心嗎？——你想錯了！我的靈魂跟你一樣，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樣。如果上帝賦予我財富和美貌，我會讓你難以離開我，就像我現在難以離開你一樣。上帝沒有那麽多，但我們的精神是平等的，就像我們的靈魂穿過墳墓，站在上帝面前，彼此平等——本來就是如此。”

“您為什麽對我講這些？您和她跟我有什麽關系？您以為我窮，不好看，就沒有感情嗎？告訴你吧，如果上帝賜予我財富和美貌，我會讓您難以離開我，就像我現在難以離開您。可上帝沒有這樣做，但我的靈魂能夠同您的靈魂說話，仿佛我們都經過了墳墓，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。女人一般被認為是極其安靜的，可是女人也和男人有一樣的感覺；她們像她們的兄弟一樣，需要運用她們的才能，需要有一個努力的場地；她們受到過於嚴峻的束縛、過於絕對的停滯，會感到的痛苦正如男人感到的一樣；而她們的享有較多特權的同類卻說她們應該局限於做做布丁、織織襪子、彈彈鋼琴、繡繡口袋，那他們也未免太心地狹窄了。”

一個小時過去了，蔣雲讀到這就停了下來，“就到這吧，我的嗓子太幹了，明天我們再繼續。”

蔣雲從不知道愛情竟然還有平等這回事，在她心裏只有學識、外貌與家世都般配的愛情才能夠談平等，就好像她愛著林少爺，卻從不祈求林少爺來愛她一樣。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。

但現在，這個叫簡·愛的女人用一種強勢的態度告訴她，愛情與金錢、地位、外貌無關，相愛的人都是平等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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